我觉得题主现在意识到这一点还不算晚。尽管修宪当天墙内一片哀鸿遍野,以至于“移民”这个词都给屏蔽了,但现在你再去看看,还有谁在说移民这回事?还不是又回到了“厉害了,我的国”的老样子?所以中国人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,这些人当初只是跟着起哄,最后还不是该干什么干什么?你能从现在开始采取行动,你就已经领先绝大多数人了。
移民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,最需要的就是执行力。一旦决定移民了,就坚定地走下去,遇到任何事都不要动摇。我觉得这个人的案例很值得大家学习:
07年的时候,我的女儿因为喝了掺有三聚氰胺的婴儿奶粉患上肾结石,这激起了我移民的想法。直到16年,我带着女儿移民加拿大。在这座陌生的城市,我无法同时搞定一份全职的工作和当一个小新移民的妈妈。在国内时有老人在身后默默承担了一日三餐、接送孩子,还有京东、淘宝、共享单车,滴滴快车、大众点评送餐上门。无法想象在风雪漫天,挖车无力,孩子学校停课,而我必须得要上班、上超市的画面。
1
2007年9月的一天,我的婆婆决定,去家乐福找人吵架,要个说法。
她提着一塑料袋“施恩”的空罐子,直接找到奶粉的柜台,噼手拉扯住穿着施恩奶粉促销背心的大妈,几乎是用最大的嗓门质问:“你说‘施恩’是美国牌子,你骗人!娃娃吃了拉不出来尿!”
话音刚落,她们身边立刻刷刷刷围了一圈人。做销售的大妈显然也是大风浪摔打过来的,用更高的声音吼:“保安!保安!这里有人闹事!”
几个保安闻声跑过来,巧妙地把身体斜插在两个大妈中间,像防护墙。
婆婆垫脚从保安的肩膀上继续骂:“报纸上都曝光了!你是黑良心!你们‘施恩’黑良心!不要脸!”
哐当一声,奶粉罐子被婆婆砸了一地。
几个月前,婆婆逛家乐福,正准备将孙女思思常喝的进口3段奶粉放进购物车时,一个做促销的大妈拉住她,说,要给小孩喝(奶粉),不如试试“施恩”,“也是美国的牌子,价格比雅培只贵1块钱,质量一样好”,而且她“手上有权限,拿5个空罐子来,可以再换1罐奶粉”。
5个空罐子换1罐奶粉?那不相当于8折嘛!——精打细算的婆婆动心了,再三谢过了这个大妈,把“施恩”奶粉装进了购物车。
吃了4罐奶粉,两岁半的思思开始莫名其妙地哭闹,一提起来把尿,就红头胀脸地哭,在大人手上像鲤鱼一样地打挺,尿色发白,翻着泡沫,散发着从来没有的味道,像是臭鸡蛋夹杂着香精。
我们嘀咕着:罐子里的奶粉雪白,怎么就不适合中国孩子的肠胃呢?这奶粉是不是营养价值太高了,娃娃消化不了?
于是换回了以前喝的奶粉,思思小便时还是会偶尔短促地哭两声,好像有刺痛在她身体里划过,只是她说不来。
思思爸爸有一天很紧张地带回来一张报纸,上面关于“肾结石宝宝”的报道,症状跟思思很是相似。没想到,紧接着,新闻一个接一个,几乎我们知道的奶粉品牌,统统出现在新闻里面,一张新闻照片看得我触目惊心:一个孩子直挺挺的躺在病床上,因为肾结石直接堵塞了肾小管,肚子膨胀得老高。
头一次听说“三聚氰胺”,我突然意识到:坏了,可别是那个美国奶粉也有!
于是,第二天早上,班不上了,我们赶紧抱着孩子去“华西”打B超筛查。华西附二院的挂号大厅里人山人海,一片嘈杂。都是抱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和长辈,搭话的第一句都是:“我家的娃吃的XX(奶粉),你家的吃的啥?”
一个大妈抱着孙子懊悔地说:“我大儿媳妇是空姐,都是飞外国的时候买奶粉,我还怪她矫情浪费,我错了我错了,我才是个瓜的哦!现在好了,这老二的娃赶紧得打B超。”说话间,怀里抱着的老二的娃,吐出一个泡泡。
一个男人也气得嚷嚷:“我老婆简直有病,娃儿要零食,她就舀一勺奶粉给娃儿干吃,娃儿吃得多欢喜的,万一娃儿这回有啥子,老子要和她离婚!”
“咋个能怪你老婆!这个奶粉才是砍脑壳的哦,咋个会想起掺杂三聚氰胺呢?”
“啥子三聚氰胺哦,是奶农往里头掺的尿素!” ……
在抱怨和愤怒的情绪中挂到了号,医院似乎是给来做筛查的孩子开了绿色通道,不用找医生就可以挂“加号”,我看了眼思思的挂号条:早上9点,已经加号到50多号了。
抱着思思到了诊室,人群包围中的医生好像是在流水线上的工人,并不问孩子吃了什么品牌的奶粉、有什么症状,只要是家长抱着娃挤进去,便抬头简短一句:“奶粉娃?”
父母点点头,还没有开口,医生就刷刷开出一张彩超单—— “去查!”
2
等到我们和思思挤进B超室,已经是下午3点。探头蘸着润滑液在思思小腹上滑动,医生直接递给我一张B超诊断单:“双肾点状强回声,最大直径3mm。”
我们急切的问:“只是有回声,不是有结石?娃娃是没有肾结石的?”
好几张嘴巴同时在问,B超医生没抬头:“问你的挂号医生!”
回到诊室,我们再次挤进人墙,医生抓过思思的B超单瞄了一眼,说:“你这个结石不大,多喝水!争取排出去!喝点中成药,看哈能不能帮助排出去肾结石!”
旁边好多个声音接着问:“那我娃娃这个能不能多喝水吃药就排出去?可不可以超声波体外碎石?”
医生有些光火:“你在想啥子哦?小娃儿的肾脏像蚕豆这么大,像豆腐这么嫩,超声波一去还不打烂了?!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,不是每个娃都像‘三鹿’那么严重的!”
提着“肾路通”,我抱着女儿走出医院,按照之前“贿赂”她乖乖做B超的承诺,在一个小玩具店选了一个会唱歌的小电话给她,18块钱。
思思还没有满月的时候,她爸爸像哄着猫咪睡觉一样去抚摸她眉心,可小婴儿的皮肤太嫩了,第二天女儿的眉心就一片出血的红点。我当时很愤怒:“哪个喊你去摸的!我生下来的玉一样完美无缺的宝宝,指甲像珍珠贝,皮肤白白嫩嫩,弄伤了,赔起!”
可现在,她的肾脏里面嵌进去了结石,还有好几颗,怎么才能弄得出来呢?谁赔我呢?
“肾结石宝宝”的新闻里,还没有涉及到“施恩”。但在论坛上,已经有家长爆料,说“施恩”不过是国内的奶企在国外注册的牌子。 (编者注:“施恩”是2002年在广州注册的经营婴幼儿营养品的食品公司,隶属于雅士利集团旗下子公司。在2009年,因为郭利的维权,“施恩”迫于当时形势压力,承认施恩公司、品牌完全由华人所有,向消费者公开致歉。)
婆婆到家乐福吵架砸了奶粉罐子后,几个月时间里,总是边气、边恨、边怨自己:“我才是个瓜老太婆哦,人家说是美国的我就信,哪个晓得中国人也可以跑到美国去打个美国牌子嘛!”
我一闪念,问:“婆婆你没把罐子都砸在家乐福嘛?你把没开封的奶粉和罐子找给我,我要。”
——我家这边,从外婆到我,算是三代律师,我好歹也有过在律师事务所工作5年的经验,我想,我应该打官司。有了这个念头时,时间已经是2008年,外婆和爸爸都已经去世了,没有人和我一起讨论案子了。《产品质量法》、《民法通则》还有《刑法》——哪部法律里的哪个条款能够给我的孩子讨回公道?
在灯光下,我和婆婆翻箱倒柜,家乐福的发票收据早就扔了,好在还有没开罐的奶粉,把它和病历、B超诊断单放在一起,心里安稳了一点。
我写了诉状,先发了封电邮给过去在立案庭的熟人,给他说,“我自己要打官司了,先给你报个备”。 没想到,熟人居然打回来了电话:“这个案子不行,我们没有管辖权。”
吃完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药,带思思去“华西”复诊,在B超室外的走廊里坐了很久,一直拿不到B超诊断单。B超室里的医生出来,搓着手,万般为难:“我们有规定,凡是不到4毫米的结石,不管有多少,都不算结石,不能出B超单子。你带孩子多喝水,多跳,也许结石就震碎了,自动排出体外了。”
我年轻时参加律师资格考试的时候,两三百个案例,要在几个小时之内判断出来。但是哪一个案例,都没有说过,医院说不给诊断报告怎么办?法院说自己没有管辖权怎么办?
从医院出来,我抱着思思,用风衣领子遮住自己的脸,免得女儿看到,知道原来妈妈没办法了也只会哭。
成都的银杏叶开始黄了,碎金般筛过阳光。2008年,是我来到成都的第十个年头,我想起了刚到成都的时候,大街小巷的招工启事都是“限五城区户口”。但是我并没有被成都排斥,一样找到工作,买房买车,安了家。我常常加班,觉得努力工作,是为了给孩子读更好的幼儿园,吃更好的奶粉,以后读更好的学校,过得比我们这代人更好。
可是现在,我的女儿有了肾结石。肾结石有草酸类、尿酸类,有不同的治疗方法,谁知道这个三聚氰胺类的结石,属于哪一类,又该怎么治呢?
2008年冬天,在成都北站附近简陋的小旅馆里,我们一群“肾结石宝宝”家长签下了群体诉讼的委托书,把封存的施恩奶粉的罐子交给了一位律师的助理。
这个律师说,他不打算起诉,只收集证据证物,然后去找奶粉厂家一家家谈判,通过“非诉讼”解决问题。
一晃3年后,2011年初,这位律师和我们联系,说要面交一万多块钱的“厂家赔偿款”给我们,是“施恩”对思思的赔偿。还是在之前的小旅馆里,我们在皱巴巴的领款单上签字,付了20%的风险代理费。我们并没有拿走这笔钱,而是又签了个委托书,请律师帮我们把这笔赔款捐给“三鹿”那边没有得到赔偿的孩子们。
这也是我们与这位律师见过的最后一面,不知道我们的钱,最后有没有交到受害孩子们的手上。
3
2010年之前,我连国都没有出过。但女儿得了肾结石之后,我开始疯狂搜索:新西兰移民,澳大利亚移民,加拿大移民。我参加移民公司的讲座,全盘相信移民顾问的各种说辞,简直失去了判断。那种狂热的想“走出去”的状态,伴随了我两三年。
这一年,同样是女儿吃“施恩”奶粉得了肾结石的郭利,因为“敲诈勒索罪”被判了5年。家长们在QQ群里说,他是一个同声传译,相当能折腾,他搜集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了“施恩”就是雅士利的子公司,然后获得了赔偿,但还“人心不足蛇吞象”,所以“就被丢进去了”。 (编者注:2010年1月12日,郭利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,郭利不服提出上诉;同年2月4日,被维持原判;服刑8个月后,郭利妻子提出离婚;2014年7月22日,郭利刑满出狱;经过再审,2017年4月7日,郭利被改判无罪。)
查工商注册资料,搞奶粉化验,从技术上来说,我也会。但是我那时已经没有了郭利的那种心劲儿,觉得能折腾的对象只能是自己——去折腾签证吧。
没想到接下来,等着我的,是一个移民掉坑的故事。
先是碰上了一个骗子中介,说“457澳洲工作签证”可以办,需要15万人民币的中介费,先交4万,其它的费用到了澳洲,“再从工资里扣”。中介说,这是一个捷径,“雅思”过不过没关系,关键是要“包装”,他们收的这4万,就是要“包装你成为‘移民局’认可的合格的工作者”。
我傻乎乎交了费用,1年后,我们已经取得了“州担保”,官网上显示:结果已经寄出。可等到收到结果,才发现是一封拒签信。拒绝的原因,签证官不肯说。
后来我才知道了真相:原来,“457”过签率本来就很低,中介说“畅通无阻”,敢敞开用假材料包装,赌的只是一个概率:“10个里面有1个签成功的,15万块就到手了,至于另外9个被拒签的,至少交了4万块钱给中介免费的用了1年,钱退不退,解释权在中介。”签证官当然会觉得材料不对劲,但怕申请人打官司,不敢直接说“你在造假”,而是选择使用自由裁量权,拒掉你。
若干年后,我去了澳洲,听说“457”在2016年底已经被澳大利亚政府彻底取消,才明白当年我的决定有多么的荒唐和幼稚:这个“工作签证”早就沦为“卖工作”的管道,雇主会将“工作岗位”明码标价,再由中介在国内各种广告推广,“457”成功的人说,到了澳洲,他们要把“买工作”的钱交给雇主,再由雇主打到自己账上变成“工资收入”,自己再去报税,证明自己“合法劳动”。所谓“两年之后转‘永居’”,仍要雇主配合,雇主若不配合,只有45天之内找到新工作,否则收拾包裹滚出澳洲,“‘包身工’好歹还领到了铜板,‘457’的申请人简直是‘带着米口袋打工’”。
一个在加拿大的老移民告诉我,这样事情那边也有,一个加拿大的合法工作签证,可以卖到20万加元——收这笔钱的雇主在两年的时间内,会承认雇佣了你、给你报税、为你交养老工伤保险,出具自己的财务报表给移民局,出示打过的小广告,证明自己在加拿大无法招聘到与你同样的人才。
有了“457”的教训,我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点。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良心的中介,填了评估表两三天,她打回来电话,直接说:“你的条件不好。”
“我知道,文科生,大专,工作不加分,没有英语成绩。”
“但是你可以学法语,递交加拿大的一个省份。如果你的‘递料’能被接收,那么到面试的时候,只要你能够证明法语有‘B2’水平,英语能够正常交流,面试就有75%的几率成功通过。面试只有两个钟头,好好准备,很容易过的!”
“我掌握的所有英语,大概加起来能说半分钟。Hello、how are you、where are you from、I am from China,两个钟头的面试,说什么?写出来背吗?从哪里背起?而且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啊!”
“如果你愿意学法语,我愿意代理。1万多人民币的‘文件处理费’。我不会为你捏造任何材料,任何文件都需要你自己签字寄出。因为这个案子里,法语就是技术,法语好,面试官想方设法的都会让你过,如果法语不好,我就是把文件做再好也没用!”
4
2011年春天,我终于决定:工作直接辞掉,脱产学法语!
那时候法国政府正在全世界呕心沥血地推广法语,我上的语言学校是法国领事馆文化处的下属机构,老师几乎全是法国人,全部法语教学,没有一句中文。翻开书没有一个中文字,连背单词都不知道从哪里背起。
同学们都是准备去法国继续深造的大三大四学生,几节课下来,年轻人就一致强烈抗议:“老师得用英语教学啊,英语是世界通行的!全部用法语我们听不懂!” 教学主管是法国人,对“英语是世界通行的”,显然不爱听。跟他交涉的学生,若是说法语,无论多结巴,他都认真听着,如果说英语,他会强行切换到中文:“我们就是只用法语教学,在全球都这样。你不会说法语,我们可以说中文,为什么要说英语?”
全班只有我不抗议——并非是我的年龄足够给年轻人们当阿姨,需要显得稳重些,而是——就算老师用英语教学,反正我也是一样听不懂。
中介所说的“B2水平”,加拿大官方说法是:需要学习750到1000个小时,达到口头“有逻辑、顺畅地表达”,能“听懂非专业领域内的大部分内容”。
第一个“250小时”,因为老师发令我听不懂,只能看别的同学动作,大家坐着我站着,大家站着我坐着,总是慢了一步。到了第二个“250小时”,我彻底跟不上了,只有回过头去重读第一个“250小时”。在网上下载《孙辉法语》这些视频来看,想着好歹是中国人讲的法语,能听懂吧……常常是在被窝里抱着笔记本电脑,看着孙辉慢条斯理地讲“动词变位有三个准则”,不知不觉,滑进被窝睡着了,醒来的时候,视频还在放。
我仍然常常和女儿一起玩跳梯子的游戏——其实只是为了“多喝水、多跳”,排出肾结石。在小区中心花园的楼梯上,我们母女一步步往下跳,然后比赛着喝纯净水,喝完又一步步跳上去。背包里的MP3伸出耳机塞在我耳朵里,听着宛如天书的法语。
淘宝早就不逛了,衣服不买了,旅游不去了,电影不看了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我发出了一番狠劲:如果我认识书上的每一个词,把书后面的录音都和词对在一起了,我不相信还听不懂老师讲课!上课是法国老师的法语轰炸,下课我直奔书桌打开书本听写。一句一词,蓝笔听写,红笔改错,听写7、8遍,30秒钟的音频才能变成一段蓝色的文字。
回到家,要哄思思早点睡觉,她睡着了我才能继续和法语“死磕”。
我给女儿编故事:“有一天,妈妈做了一个梦,一个仙女告诉我:学会两门外语就能飞……”
5岁的思思呼的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,眼睛瞪得圆圆的:“真的吗?!”
是的,是真的,至少妈妈相信它是真的。
5
2012年底,我的材料递交不久,移民的群里就炸了,说:“省政府发疯了,宣布‘B2’以下的成绩不算分了!只认‘B2’!”
这些素未蒙面的“移友”们哭不出来:因为过去,像IT、护理,有很高的评分或加分,法语只需要考个“A1”、“A2”就能移民了。政策一变,语言的难度,差不多从“结结巴巴”提高到了“不假思索”,即便许多人说英语,终其一生都不能飞越这样的鸿沟。
两年前中介给我“打鸡血”的时候,我申请的那个项目,全中国的申请人也只有千把个,所以才“成功率75%、不必考试”。可是才一年后,这个每年只招收650人的项目,就变成了1万多人申请。
新政溯及既往,要提交全部法语考试成绩。在加拿大政府看来,这一刀,足够切掉90%,留下大概不到1000个能够提交语言成绩的申请人,慢慢挑出“合格的75%”。如此算来,我需要4个“B2”,相当于一个大学法语专业4年级的水平——如果在欧洲,这个成绩可以直接进大学、不必再读语言班了。
法语考试五花八门,不像雅思有“机经”可以借鉴,全靠自己摸索。我失败了一次,两次,三次,口语超越“B2”的时候,听力就不行;听力超越“B2”了,口语又掉了下去。
因为我常常搜索“法语考试”,国内的搜索引擎总有弹窗出来:“代考法语B2,只要4万人民币!”中介也说,有客户找代考了,也考过了,花的钱肯定没有自己的学费多。但是代考这件事,她不鼓励,她只知道,有的客户自己一句法语不会说,给了她非常漂亮的成绩单。
说我没对代考有动心过,那是假的。我和代考接触过,有租铺面的中介,也有只搞竞价排名的代考。代考说,法语考试,考官瞄一眼本人和证件差不多就行,成绩单上也没有照片,这样他可以找和我脸型相仿的研究生去考,10万块,保证拿下所有的“B2”。
我默默看着他传过来的照片,一个花朵一般的女孩,某个大学在读的法语研究生——难道考官是瞎的,认不出这两个人年龄不同、相貌不同,除了性别没有一样相同?如果靠代考提交了成绩单,我在面试的时候能说得清楚吗?如果我到外国后被发现造假给撵回来,我的思思到哪里接着上学?
还是算了吧,还是继续考吧。
那两年,我的外表仍然是个光鲜的白领,但内心更像一个披头散发的秋菊。身边少数的知道我打算的长辈和朋友都劝我别瞎折腾: “加拿大的就业形势不好,开刀的医生在那边砍猪肉,修飞机的工程师都只有修水管。” “以后中国会是世界最大的经济体,你离开就是放弃了高速发展的机会。”
2013年,我断断续续地工作,将法语课程读到了第750小时。我头顶的天空开始雾沉沉。年轻时扑面而来的乳白色的雾,含着细小的水滴。现在早上出门,扑面而来灰色的霾,夹杂着尘土和秸秆的味道。
移民群里又一片哀鸿遍野:当年递交材料的时候,因为加拿大汽修工和电焊工急缺,所以中介就拍了一批电焊照片,搞了一堆工作证明,把一堆“移友”包装成了这两个工种,推进了快速审理的通道。到了2014年面试的时候,一个“电焊工”走进香港的面试办公室,发现地上摆着面罩、焊枪、零件。考官说:“请您把它们焊在一起。”而另一个“厨师”,直接被带到一个大厨房,面前摆着一本常见的菜单,考官递过来一个纸条:“四喜鱿鱼!”
中国人太聪明了,基数也太大了,连带把老外教聪明了。
6
2013年,我终于把4个“B2”拿下。
考试在法国领事馆,是TCF(Test de connaissance du fran?ais,法语知识测试)并加试口语和写作。考试相当于一个挑战赛,全程没有题单可以看,全靠考官口念,从“A1”级别开始,每一个级别一道口语题,一直考到“C2”级别。我的目标是口语“C1”,因为在听力、写作都达到“B2”之后,我的阅读始终过不了“B2”,所以需要口语的“C1”来补阅读“B1”的成绩。
当天有四五个考生,一水儿嫩葱似的大学生,以及在领事馆工作的美女前台。看到我“德高望重”的年纪,每个同学进了“小黑屋”出来后,都会悄悄给我说一声他们印象最深的那道题,然后送我一声bon courage(祝你好运)走人。
每道题,都是“你是知道怎么说,但是不知道考官怎么判”,面对一个不和你面对面的考官,就是这么恼火。
终于轮到我进小黑屋,考官是一个年轻帅哥,非常绅士,我的“B1”抽到一个脑回路清奇的问题:“你到我家做过客之后,现在你打电话问我,想送我一个礼物。” 我愣是没听懂题!
第一次我假装拿着电话开口就问:J’ai bien re?u votreinvitation je voulais de savoir ,Où et quand ?直接把这道考察情商的题,理解成了“问你家在哪里”。
法国帅哥纠正,说——是到家做客,要问送什么礼物,不要问到哪里。 于是我重新装着打电话:Je suis très contente de recevoir ton invitation ,qu’est ce que tuveux que j’apport?(很高兴收到你的邀请,请问需要我带什么?)
法国帅哥再度摇头表示不对,说:不是将要,是已经做过客了!
我心里一万个不解,已经做过客了,那还送什么礼?而且既然送礼,又何必打电话问人家,那不是问客杀鸡吗?但还是按照法国常见的寒暄话进行了对话。
无论我提议送什么,考官都说“Il ne faut pas(这是没必要的)”——就像中国人使劲把客人往屋里拉、把礼物往门外推似的,于是我就貌似很有情商地说:“Juste une bricole,ne t’inquiète pas(只是带来了个小玩意儿,别担心)”。
到了“C2”级别,法国帅哥已经充分知道我法语有多渣,最后一道题是逐词读给我的: Qu’est ce que tu penses la nostalgie?(你怎么看待“怀乡”?) 我听成了:Qu’est ce que tu penses l’Australian?(你怎么看待澳大利亚人?)心想:我的天啊,可以这样评价人家澳大利亚人吗?法国和澳大利亚有什么仇什么怨呢?我该怎么把“政治正确”的点踩准呢?
考官看我入定的眼神,直接用拼音了:la n-o-s-t-a-l-g-i-e!并且用大白话解释说:quelqu’un quine veut pas du tout de partir de son pays,son village !(就是一个留恋故土、不愿意离开的人!)
这题目像是个打开的闸门,让我的感性完全冲破了好不容易学会的“B2”理性分析。我对着考官语气激烈地说: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故乡的……每一种植物都尝试把自己种子发射得远远地,借着风、动物的皮毛、人类的力量。为什么它们要这样做?因为没有足够的阳光,空气和水。每一代都得告别自己的故乡,每一代都得撒播自己的种子。这,就是命运。
我一句比一句快,录音机那头的巴黎考官想必再也不再怀疑我是在背诵答案了。
我记得我用不同的时态重复了好几次:一无所有的人,有什么资格谈故乡。
考官被这样机关枪一样的回答吓了一跳,身子往椅子上后仰,安抚的连连说:“J’ai très bien compris ton opinion。(我特别理解你的观点。)”
当天我们和外教吃饭,外教问我考得怎么样,我原封不动复述了一番。外教深邃地点评:我看你过C1了,这C1就是这样,要抽象,要abstrait(摘要)!
接下来,我还需要过雅思——项目本来只要英语在法语面试完成之后说两句就行。但是还是因为申请人多,2013年,又要求补交英语雅思成绩,像我这样“挫”的条件,雅思得要4个“5分”。
我报名了一个常常打广告的雅思机构,3个月,1万块。这一次,我同学们全是高中生,准备着留学的孩子们。和法语老师们呕心沥血让你多了解法国文化、真把法语学好不同,这里的老师上课都是汉语,直接分析第9套雅思题是出了什么单词、多少个频次,“所以只需要把860个高频单词背下来,你就可以过听力啦”,或者是“把这些个模板写熟悉,你就能过口语啦”。班上一个“富二代”仰天长叹:如果谁能够附身在我身上去考这个雅思就好了!我爸爸肯定愿意给他一百万! 外教口语课450块一节,我买下了9节,上第一节课,白胡子外教从桌子对面倾过身子来,神秘地对我说:“到我家里来上课,只要300块!我家就住宽窄巷子!”
看到雅思成绩单的时候,我有点不敢相信,英语就这么把我轻轻放过了。
7
2016年,我们终于等到了取签信(可以去办移民签证了)。
告别成都的那个冬天,女儿班上的小朋友,每一个都配备着口罩,所以家里的老人也并没有舍不得我们娘俩:“我们老都老了,土都埋到脖子了,思思‘黄瓜才起蒂蒂’,你还是要把她带出去。”
我们到了讲法语的蒙特利尔。如果来这里旅游,那么只会Combien ?a co?te(多少钱)就够了,可要在这里生活,每天都觉得我的法语“B2”是假的,“C1”都不够真——魁北克人说话好像含了一个胡桃,音节滚动一下就飞快地过去,留下我蒙头蒙脑反复追问。
这里虽然只有7万华人,但有着一个庞大而粘稠的华人网上社群。脚还没落地,“移友”们已经拉我加入无数个群,自媒体的读者群,传销群,拼单群,二手物品交换群,练车的教练群,各种群里面又有无数活跃分子重合,也包括好几个“15万加元2个月办工签”或是“12万办理枫叶卡”的头像。活跃的总是新移民,回答的总是半老不新的移民,不吭气潜水的是老移民。
魁北克是加拿大移民的批发市场,行李还没有完全收拾好,我就求朋友介绍我试工。
省庆那天,我领着思思,在面试点边上一家的咖啡馆,给她点了一个蛋糕和一杯咖啡,告诉她“乖乖等着妈妈”,我就去面试了。
等我再回来的时候,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坐在思思面前,正在调咖啡馆的监控。女警察指着屏幕让思思指认,哪个是你的妈妈?男警察环视周围,虎视眈眈,思思吓得瑟瑟发抖。
警察看到我进门,眼睛一亮,勒令我坐下,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,以为出了什么事情。
警察语重心长的要和我聊一聊:“女士,你是哪儿来的?中国吗?在中国有拐卖儿童,在加拿大也有拐卖儿童的。她是你的娃,你把她放下就走,万一她走丢了,被人骗走了,你剩下的日子就哭吧!”
“不满12岁的孩子,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单独待着。你面试也可以带她一起,走,我要去给你面试的地方说一下!”
然后两个警察带着我出了咖啡馆,直接奔我刚才出来的办公室,找到老板,问:“这位女士刚才来面试?你应当提供儿童待的地方,让这位女士面试的时候,孩子能够在公司的前台玩。”
老板一脸“我怎么碰到这么个丧门星”的表情,点头哈腰连声答应:“当然,我一定要注意,下次一定提供儿童待的地方。”恭送我们出门时,乘着警察转身,老板对我说:You made trouble,big trouble!
我接着找工作。两次面试,老板都是流利的扔出一句:我对你的履历满意,但是工作能力还不是很肯定,你肯帮我半个月/一个半月,我们一起试一试吗?这是我们公司的传统/习惯。有位老板还加了一句:就当你是在帮我忙。
我心中不解:这是什么鬼传统?我为什么要放着孩子不带来帮你忙?过来10年的老移民阿部指点我:“你就知足吧,如果有老板喊你试工一个半月真的用了你,你就该感恩戴德一辈子的跟着他。我还见过30块钱时薪招人、免费试工一个半月就通知人说不合格的呢。”
一家志愿者协会帮我改简历,社工是标准的魁省人,皱着眉头,扔出一句:“你的法语还要继续学习呀,英语更是要从头学起。如果你的英语只有这个水平,我只有建议你去魁北克市找工作,那里的人比你英语还差。在蒙特利尔,好的工作,既要法语,也要英语!”
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——被讲法语的魁北克人嫌弃英语太差,是什么样的感受?
社工说,如果不能来读个半个月求职培训班,那就只有我给你单独辅导。你得去某机构登记,让他们还你交通费。我报你来的次数,一次9块。 我说:我买的月票,不用还我交通费。 “不行,你必须去登记一个。否则我没有办法给你提供服务。”
按照社工的指点,我摸到那个登记的地方,先填了一个表,再和一个负责人面谈,讲自己的履历。负责人听完,问:那么你需要啥子帮助呢,到底是有啥子困难呢?是要人白天照顾你家娃,还是要经济救助?
我觉得脸皮发烫,还真说不出口“我要你还我交通费”这句话,毕竟这个交通费也不是人家欠你的。于是远兜远转地说:我就是觉得在魁省找工作太难了,工资太低了,我就是缺乏local experience,所以第一份工作真困难。
负责人听罢,埋头啪嗒啪嗒打字,然后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纸,说:我可以给你一个支持信,我承诺,如果你找到工作,谈工资的时候给雇主这封信,政府可以最多补贴给雇主你工资的一半,最长30周,帮助你找到第一份工作。
天!我难道是在跟阿拉丁神灯说话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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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继续找工作,我只要一找到朋友看孩子(我肯定不会把孩子带到前台去),就继续发求职信等面试。一个月内,我找到了3份专业工作。
我没掏出过那封信。一面,二面,三面,差不多在面试的时候都要口述一个季度工作计划出来了。
终于,再也没有雇主提出免费工作当志愿者的要求。
在此期间思思烧糊了一个锅,烫烂了一个塑料凳子,煎糊了蛋,烧黑了微波炉,我们还弄响了烟感报警器若干次。 还好没有再招警察上门。
蒙特利尔的秋天来的时候,虽然感激这里所有给我offer的人,但我最终接下了亲戚所在的城市的offer——在这座陌生的城市,我无法同时搞定一份全职的工作和当一个小新移民的妈妈。在国内时我以为我飞得很高,其实是有老人在身后默默承担了一日三餐、接送孩子,还有京东、淘宝、共享单车,滴滴快车、大众点评送餐上门。我无法想象在风雪漫天,挖车无力,孩子学校停课,而我必须得要上班、上超市的画面。出国之前,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雪,是九寨沟的两寸积雪。 离开前,作为推荐人之一,阿部前来送行。他说:“你才来3个月,当然人生地不熟啦。以这个理由放弃蒙特利尔,这不是见鬼吗?”
但他随后又宽慰我说:“新移民不是landing paper(移民纸)上记载的时间,还有你的眼睛、你的面孔。三年五年以后,你安静下来,知道自己在哪里,能做什么,不能做什么,然后你像糖融进水,盐放进汤,融入了加拿大。”
“每一个新移民都不认这个命,一代代新移民都要往上面挣扎。所有的人所有的结果汇集起来成为河流,这就是命运。我在蒙特利尔十几年,看到新移民人来又人去,像是候鸟来这儿打一个转,歇一歇脚。如果有一天你放下来你在职业上的追求,不再折腾,愿意专心专意的做一个妈妈,蒙特利尔永远都是你的家。”
“无论你去哪里,必须要记住,一代移民能够混出头的几率是很小的。就像一片树叶开不出花。能够开花的是你背后的小姑娘,他们这一代才能够真正融入主流社会,真正做出成就。”